1.
我叫乔一成,今年四十六岁,南京电视台里的一个记者。
我总觉得这辈子过得太快太匆忙。生活的苦辣酸甜我也算是尝了个遍,到了现在,回望一下曾经,却觉得好像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资料图片)
也许是老天觉得我这一生还缺上点什么,让我的生命里,多了那么一段故事。
这段故事,开始于一条新闻,也终结于一条新闻。
不对,这个故事,大概永远,是一个开始。
2.
2007年
“大哥,你看,这个新闻,这件事最近好像影响还挺大的,你应该知道吧?你说这人,究竟怎么回事啊,明明一表人才的一个检察官,贪污那么大的数额,还……等等,这人,怎么好像跟大哥你,还挺像……”
“乔四美你别闹腾了好不好啊,大哥这刚回来,你还嫌大哥不够累的。”三丽顺手把电视机调了台,笑着轻推了四美一下,“我看呐,咱们家这么多年,老屋都已经拆了,只有你乔四美还跟以前一个样,没得让大哥整天为你操心。”
“哎呀姐你就别数落我了。”四美还盯着我的脸看。今天我们约到了三丽这里,二强则因为店里今天完全抽不开身,只能改天。
我听出来了她说的那个新闻是什么。
“你说的这件事情我知道。你要问我怎么看的话,我只能说,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我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四美露出了我再熟悉不过的带着些小小不服气的表情。我这个小妹,从来不是一个肯轻易服气的性子。
她问我这么说的理由。
“你知道江阳的辩护律师是谁吗?”我问她。
“听说是个很有名,没有败绩的刑辩律师。”
“那你对这个人还知道多少?”
她摇了摇头,疑惑我为什么会揪住这个人不放。
我叹了口气:“据我所知,他不仅是江阳的辩护律师,还是他曾经的老师。”
“你说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放弃了无罪辩护?”
三丽也在旁边听着,我的两个妹妹,现在都突然没了声音。
显然,她们想不通。
当然,这世上想不通的事情多得很。
实际上我也没有想通,只是职业本能让我觉得不对劲。
既然想不通,那就先不想。
我抛下这件事,揉了揉跑过来的轩轩的头发。
3.
2009年
我没有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无巧不成书的事情。
这次到江潭,是因为一个大型活动的采访。现场记者非常多,我小心翼翼地见缝插针,所幸以这么些年的经验,还是找到了个不错的位置。
本来我也不是非出这趟差不可,但各种原因之下,最终还是我跟一个年轻摄影师跑了这一趟。
天有不测风云,人多的时候总是容易出点事情。就在即将收工的时候,我被推推搡搡的人流这么一撞,手机不慎摔在了地上。
万幸很快捡起了手机,可它也直接罢了工。
“……”我无语凝噎,只好喊我的那个年轻搭档先回去整理材料,我自己去找个地方修手机。
这一天天气很差,尤其活动结束之后,一出门外面便是暴雨如注,手上的伞似乎起不到多少作用,我的一身衣服几乎立刻就开始被打湿。
但手机是必得赶快修好的,我只能祈祷自己的运气。
我知道现在自己的身上肯定很狼狈,但这么多年,再狼狈的时候也有过,所以也不那么在意。
我一路一边询问一边穿街过巷,虽然用了些功夫,但终究还是寻到了一家店。
运气谈不上很好,但倒也还算是眷顾我。
因为阴雨天的关系,天色很暗。此时我看着店里亮着的一点光亮,倒觉心里无端升起了几分安全感。
我走了进去,里面的人似乎是没想到这天气真的还有客人,低垂的头抬了起来。
“江……”
我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险些脱口而出。
我知道一定是他。我实际上曾经看过好几次那次案子有关的,我所能接触到的材料,那些内容都隐藏在我记忆的最深处。
不知道是我们那巧合到极点的相似容貌,还是令人在意的案件疑点,我其实潜意识里把这件事记得很牢,此时许许多多相关的东西跃入我的脑海。
听到我口里吐出的那个字,他的表情有了变化。
从疑惑、戒备,再到目光落在我挂在胸前的工作证之后的了然。
“是记者啊。”他吐了口气,不再深究我刚刚下意识说出的那个字,“要修手机吗?”
“啊,对。”我猛然想起正事,赶忙掏出手机。
他接过,端详了一阵,突然调侃了一句:“今天人这么多啊,看这弄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他这话,只是笑了笑。
他又抬头,看到我几乎湿了大半的衣服,指了指里面:“里面桌上有个壶,有热水,抽屉里还有几个一次性杯子,不嫌弃的话,你自己倒点喝吧。”
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给自己倒了点水,然后坐在了他对面的凳子上等着。
4.
神情认真,一丝不苟。
我暗中观察着他,试图得出他的性格。
以前他面对案子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
我发现他身体并不好,虽然他现在微低着头,脸也被不算太短的头发和蓄了些的胡子挡住了不少,但那根本掩盖不住的难看脸色和时不时的咳嗽,依然让实情暴露无遗。
这是他的隐私,我并不想深究此事。
雨依然在不停地下着,天像是破了个窟窿。
在这个有些沉闷无聊的空档,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阳抬了一下头,看了看窗外黑沉沉的天色和如注的大雨。
他把目光收了回来,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我。
“乔一成……”他手上动作没停,“对了,看你这个名字,你是不是有兄弟姊妹啊。”
我没想到他突然这么问我,回过神之后,却起了一个根本无法抑制的古怪念头。
“这种天气在这里遇见,我们也算有点缘分。要不这样,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故事,用你的来做个交换怎么样?”
他手中动作一顿,然后低低地笑了笑。
“这算是,记者的好奇心吗?”
“也算也不算吧。”
我听着外面的雨声。很奇怪,雨声很大,反而越发显得店里这个小小世界很安静,也很安全。
好像还真是个很合适分享自己的故事的天气。
“你没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就代表你一定猜到了我晓得你的一部分事情。不瞒你说,我确实有一些困惑。当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无聊提议而已,你可以不用理我。”
他手上的动作又继续了下去,没有立刻作答。
过了一阵,他开了口:“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就当是,给这场雨带来的缘分一个面子好了。”
“那行,”不知怎么,明明眼前这个人只比七七大上一岁,反而是我莫名心里有了几分仿若小孩子交换玩具时候的那种奇妙的雀跃,“刚刚的那个问题是你先问的,那就我先回答你。”
“如你所料,我有一……我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
3.
我没有糊弄他,我说得认真,他听得专注。
我自觉自己经历过的那点乱七八糟的事儿虽然不是什么多么光彩可以大张旗鼓去宣扬的,倒也谈不上什么不可以稍微分享的,至少现在的我,好像确乎比之曾经变得更坦然了些。
只是,这听的人,却未必喜欢这样琐碎又无趣的故事。
可他虽然目光一直没有落在我身上,我却轻而易举地看出,他非常专心。
我尽可能简明扼要,挑着有些意思的事情,而他,似乎是在认真捕捉着,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里的那点烟火气。
说到差不多的时候,我手机的屏幕也亮了起来。
理所当然地付了钱,可我却没有着急走的意思。
雨越来越大了,好像特意困住我,好让我听完属于他的故事。
我突然有些庆幸这场大雨给了我一个逗留下去,真的完成这个交换的借口。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强烈的,如果不听到他的故事,我可能会后悔的感觉。
他好像也明白我的心思,在脑海里组织了一下语言,真的开口告诉了我一个故事。
关于一个年轻的支教老师,关于一个本应该有大好前程的,鲜活的生命,关于一件延续近十年的冤案。
4.
轰隆——
我猛然一个激灵,本来深深沉浸其中的思绪,突然被抽离。
我觉得,自己好像分不清,刚刚那是雷声,还是深入我心底的震颤。
他已经停下了一会儿,可我却一直没有对他做出回应。
我沉默了很久。这个黑暗得可怕的故事,似如外面那不肯停歇的暴风雨,稍一触碰,心里就被淋湿了一片。
实际上他说的整个故事几乎没有直接提到他自己,所有的话,都围绕着那个叫做侯贵平的年轻支教老师,那个因为进入到那片黑暗而被无情吞噬的,勇敢而又可怜的人。
但我却听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也走进了这片黑暗,与暴雨狂风搏斗,被打击、被撕扯,消磨了生气,湮灭了光芒。
光,会被斩断吗?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的疑惑解开了。
我的疑惑解开了,可我又好像进入了一个更深更黑的迷宫。
我能懂侯贵平,也能懂他。但他们面对的一切,却是即便寥寥数语的描述,也足以令人感到窒息。
“你……不好意思,我可能冒昧了。我是想说,到现在这步,你还没放弃,你现在手上,还有多少线索呢?”
他停顿了好一阵,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这摇头,是没有一点线索,还是另有含义。
“咳、咳咳……”突然间,他的情绪好像变得有些激动,这还是我到目前为止第一次看到他情绪波动,“但凡查一查,只要查一查,就不会有这么多人白白送命……”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能感受到那种压抑的绝望。
我大概猜到了一些东西。但我也明白,更深的话他不会再对我说,而我也不该再问,所以我只静静等待他平复心情。
此时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他会答应我这个有点唐突的交换故事提议。
他压得太久了。
也许,也还有这天气的一份功劳。
“不是什么人都有你这样一查到底的勇气的。”
我只能说出这么句话。后来我得知,那日的前一天,他的前辈吴检察长,给了他一份线索,一份来得太迟的线索。而当时他所说的,与我几无二致。
长时间的沉默。
“你很累吧。”“你很累吧。”
莫名的异口同声。
我们突然都笑了,然后他又呛咳了几声。
我开始担心他的身体,可最终还是没有开这个口。
雨到底还是逐渐小了,我在等到能够出门的时候,离开了这家不算大的手机修理店。
我知道,对于他的事,我做不了什么,但我再也没有忘记这场暴风雨,和他说的这个故事。
5.
2010年3月13日
“乔主任,这是江潭市昨晚一起重大案件的最新材料,案子影响挺大的,您看看。”
“好。”
我拿过了资料,开始阅读起来。
据警方透露出的消息,死者名为,江阳。
我突然愣住,然后禁不住再一次仔细确认。
所有的信息都没错,所有照片也都仔仔细细确认过了,真的是他。
怎么会?为什么这么突然?谁会杀了他?
我又看过了相关的一份录像,那个强闯地铁站的男人,头发散乱,形容颓废。
太不对劲了。
我几乎没有过多考虑,做了个简单的报告,直接回家略做收拾,就赶去了江潭。
虽然心里有些急,但我却也是早有目标。
那个人并不难找,毕竟一个大老板,身份上相当显眼。
我听过他提到陈明章这个名字,我也知道现在这个人大概是我能够最快找到的了解这背后的一切的人。
我成功见到了他。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似乎有些恍惚,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把来意和我知道的所有都告诉了他。
“可以告诉我吗?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他,“你一定知道。”
他的目光有一瞬间闪躲了一下,但这个精明通透的人,控制自己的速度快得惊人。
“你会知道的,很快就会。”
他只留给我这么一句话,就叫人送客。
我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我相信他所说的那句话。
我也只能等待,并且做一个记者应该做的。
6.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
从张超在法庭上当场翻供,到24天的“九宫格”倒计时,案子的影响越来越大,一个叫做侯贵平的沉寂多年的名字,连同那段往事背后的一个个无辜女孩的名字,也被重新翻了出来。
我猜到了他们的意图,也知道了这份孤注一掷。
他是用自己的命,赌了这个局。
“人这辈子好像总得坚持点什么。”我还记得他那天说过的话,“如果说家人是你的坚持,这件事大概就是我的坚持。”
我深觉他是个疯子。
可究竟是怎样的绝境,才会让他,让他们做出这样的疯事儿。
光,会被斩断吗?
7.
他成功了。
在我收到一封来自陈明章的信时,我知道,他们成功了。
信里话不多,但几乎解释了一切。
我这时候才知道,江阳也曾对他们提到过一次我。
并且,当时我的判断是对的,只不过他的身体,远不止一个差字可以形容。
我恍然想起,我曾经历过生死之间,也曾想过放弃。
不予、不取,我固执地不愿欠任何人的。
后来我发现,家人之间,这笔账其实真的算不了那么清楚。这也是我头一回真心承认齐唯民对我的某些评价是对的。
我慢慢想通了一些事情,也放下了一些东西。
我大概比他幸运些,还有一个选择的机会。
江阳不是个疯子,他是勇士。
如果非要说的话,也不知那时固执至极的我是不是在大家眼里更像个疯子。
我突然有些后悔那一天没有说一句关于他身体的话。
但为时已晚。
我能够做的,唯有全程客观报道整个案件,以及最终让人们知道他这样一位勇士的存在。
8.
2011年3月11日
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我又去了一次江潭,也算是替他的朋友告诉这位勇士,他做到了。
我见到了他的儿子江小树。
彼时他的母亲刚好去办一点事情,小男孩一个人乖乖等着。
他好像有些怕生,但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里似有一点亮光。
我告诉了他一些事情。
“你很像我爸爸。”他这么对我说。
“我可没你爸爸那么勇敢。”我笑着摇了摇头。
小男孩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微微垂下头。
我们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那方冰冷的墓碑前,好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爸爸说,我要是想跟他说话,就找一朵天上的云,喊他的名字喊三遍,这样我说的话他就都能听到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男孩又开了口。
“我不相信。”他又接道,“大人都觉得小孩好骗,可我明明都知道。人不在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其实,这未必是骗人啊。”我蹲下身,看着他,“你想他的时候,就去试着这么做,这不是为了什么别的,而是为了寄托你对他的想念。”
“相信我,我以前在想我妈妈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这会给你力量。”
小男孩将信将疑。
“不如现在就试试?”
他踌躇了一阵,忽然抬起头,看向天上的一片云。
“爸爸。”
“爸爸。”
“爸爸。”
一束阳光,从云层间倾泻下来。
光,会被斩断吗?
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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